一位想把荀罃打包带走的郑国商人

【春秋】寒霜

周朝晋国 / 没有百合只有捭阖 / G / 我只有绛都风流

Summary:探究赵庄姬与栾桓祁的作案动机,兼与同时代女性群像形成对照。

Notes:《熹微》姊妹篇。

由于是冬天开的坑,夏季才填完,属于高考复健,所以文章与我最初的构想有很大差异,或许会显得很臃肿,充满了各种佶屈聱牙的典故。无论如何,欢迎大家留评,如果有小红心或者小蓝手也很好~

2017.07.08完,共9K。

时间线:1曲沃代翼--2骊姬之乱--3赵盾专政--4晋楚邲之战--5赵氏下宫之难--6晋楚鄢陵之战--7三郤亡族--8悼公即位--9迁延之役--10栾盈之乱

正卿相当于后世的宰相,通常称为执政大夫。自从赵盾以执政卿身份兼任中军将以后,晋国正卿都保留这种Army & Administration合一的职务安排。


《寒霜》行舟人

朔风素来都是在不知名的角落盘伏,在不知名的时刻迅速蹲伏起跳,如离弦之箭般窜至高空,刮走在苍白天穹处凝结的冰晶。如果你仔细聆听,甚至可以留意到猛风洋洋得意的长啸声。这位傲慢的漠北使者似乎不满足于恐吓,他不过是轻柔地拍打伴随其出征的披风,将隐藏在无形褶皱处的微粒一一抖落,就可以向大地泼洒不计其数的白色雨水,将庄稼、矮树、茅屋以及木棚都掩埋在厚重的冰壳雪被之下,惟有不断闪烁的银色微光能告诉众人:这不是一片静止的冰封湖潭。

范氏女儿都是长于晋国东部的孩童,习惯于巍峨的太行山撑起寥廓的天空,朝阳染红大片云彩后才从天际处露出笑颜。自从她乘坐驶向西方的花轿,在这二十多个冬天,栾祁都努力地搜寻银光的边界,确定划分两片茫茫区域的细长地平线。她无疑是全神贯注的,不知不觉中她的右手碰到了窗框,食指贴到凹凸不平的木料表面。潜伏在纹路里的寒气从指腹处升起,促使她立刻扯动冰冷的铜环,把紧闭的窗户拉开了一条缝。凛冽的寒风没有放过这个入口,飕飕地吹进温暖的房间,迎面而至的细小晶体拍到栾氏主妇的面颊。直到几颗雪粒凝在眼睫上,她才用蜷缩的双手推回沉重的窗扇。

“多谢,容我这不速之客暂留。”

 

“赵姬?”栾祁回头道。

来人朝她微微一笑,眉目之中风韵犹存,乌溜溜的头发挽成绛都往年流行的款式。她披毛氅、着锦绣,指尖正在漫不经心地弹走位于毛料边缘的细雪。恍惚之间,对方仍是满头珠翠的贵妇,高挑的凤目里重叠着来来往往的人影;而自己还是活泼开朗的少女,清澈的瞳仁尚未倒映出世间汹涌暗潮。

时间却冲刷了过往画面的色彩,仅余贵妇白玉簪下的丝丝浅灰,还有自己指尖上的片片朱红。

“你还是唤我庄姬吧。”来人咳嗽一声,“我倒是差一点成了你的阿姑,你又为何如此冷淡?”

“与外族共做伪证,以致夫家倾覆之人……”栾祁摇头道,“我虽敬佩,却不齿于起因。”

庄姬美目流转,耳边明珠晃动,竟摇出两团雪球似的光:“桓祁,难道你的女德就很好吗?你我俱为背礼之人,有甚分别?”

“栾黡多年失道乱行,我何必遵守那些条条框框?”栾祁不屑地摆手,“然而,赵庄子是位君子。”

“赵孟的确是表里如一的君子。”老妇颔首。

“那么,你为什么要选择楼婴齐?为什么联合外族污蔑族叔?”栾祁抿紧嘴唇,嗤笑道,“我不认为,哪个君子愿意容忍你如此放肆的背叛。”

 

“我仅仅是为这场征伐提供了一个借口,怎么能算得上背叛夫君?” 庄姬的手指移过裙面,投下的灰黑色阴影掠过湖水青的锦缎,“赵孟走得太早,而我惊觉自己竟是独自前行,在寒冷的朔风里瑟瑟发抖,怀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幼儿——可是,一介妇人又有什么办法呢——我只能让儿子在荒废的偏殿长大,视野中除了束束飘旋的蓬草、块块脱落的漆皮,别无他物。”

绛都之名,源于土石皆为赤红色的绛山,因此,当地人极其热爱这种浓烈的色彩,可以与东方嗜好深紫的齐国人媲美。由于取材便利,还有对城名的莫名自豪,绛都人特别喜欢将廊柱墙壁刷成红色,使游人误认为这是一处收纳霞光的浪漫地方。不过,颜色艳丽、留存久远的材料,首选朱砂而非绛草。这种鲜亮如血的涂料,既能添加几分庄严气息,也带有晶体特有的尖锐光芒,尤其是当人在冬日雪晴时遥遥望去,朱漆建筑就像是拔雪地而起的赤色玉璧,上泛新枣的诱人光泽,甚为可爱。

但是,美景不长。春期渐近,冰雪消融,空气中难免会夹杂恼人的潮气,此时的柱皮极其容易被剥下,在地上摔成一撮撮和了水的胭脂粉。因此,只有富贵人家,才能伺候得起这彰显矿土鲜艳色彩的彤楹与赭柱。

栾祁垂下眼睫,盯着覆盖自己指甲的蔻丹。如果用小刀刮去涂层,也一样会有红粉簌簌掉落,眠于尘埃……仿佛附着在粗糙砖面上的浅淡残血。

 

“我也对赵庄子的早逝深表遗憾。”栾祁提高了声调,“但是你真的无计可施?韩献子也是一位君子,不会对恩人的孙子坐视不管。另外,先邯郸大夫亦出自赵氏,行事稳重,位居卿位,怎么就不能照拂稚童呢?”

“韩厥并非赵氏的家臣,他的斡旋属于两代赵孟的情分,而非景公属下的本分。”赵庄姬语气转冷,“尽管不能与之相比,赵旃倒是后起之秀——但是,主持朝政的人,可是睚眦必报的栾武子,你的阿公。”

晋楚邲之战的惨败,是每一个晋国人的耻辱。这起灾祸的起因,是先毂违背执政大夫荀林父的命令,擅自渡过大河,因此晋师被迫共登对岸。韩厥对主帅的劝告还能解释为司马的职责,但是赵同、赵括兄弟对先毂的无条件支持,还有魏锜、赵旃驱兵至楚营挑衅,都点燃了晋师溃不成军的导火索。

而栾书,恰恰那个是作出了正确的规劝,却被赵氏兄弟无情反驳的年轻人。

庄姬甚至提起了丈夫昔日的赞扬:“也许你会说,赵庄子与栾武子不是有交情吗?但是,栾武子凭借郤献子的信任而成为下一位执政,之后呢?”

 

栾祁握紧了自己的衣袖,仿佛要将厚实的布料揉进拳头,“邯郸氏尚在,但郤氏的确是族灭。你倒是提醒了我……郤犨的妻子,原本是鲁国施孝叔的妇人吧?”

“施姬的两个郤氏孩儿,没有罹受父族的祸难,却葬身于滚滚长河之中。纵使施姬与君诀别,但是她的娘家会接纳一个寡妇,一颗弃子吗?况且,当初强迫她离异的人,是她的长兄子叔婴齐。”

“难道你不担心景公赶尽杀绝?”

“只要栾书没有痛下杀手的计划,我就可以实现目标,全身而退了。即使他疯狂如斯,我大不了与他玉石俱焚,毕竟都是做伪证的惯犯。”庄姬轻笑道,“你说,我怎敢与那位赵姬并称?君姬氏可以放弃嫡支名分,可是她的儿子不会,而继任赵氏主妇的我更不会。”

 

“赵成姬确实是非常幸运。她赌赢了,不是每位有德行的后母都可以获得庶长子的挂念。”

“赵同兄弟们怎么能与宣孟媲美。”庄姬嗤之以鼻。她转而扫视室内的陈设,轻嗅冰冷的空气,“你这里是刚刚修缮过吗?我原本以为,栾氏主妇的窗户都会饱经润泽呢。”

“也许是今年的北风太猛了?”栾祁回道,“这些天的积雪能压塌房顶,所以就算有人花费心思,还没被冻凝的油脂就被水汽化开了。”

“最好刷桐油,不过那股味道确实很大。”庄姬若有所思,“话说回来,这么大的雪可不多见,上一次的时候……好像是你刚出嫁之后?”

“是的。当时卜者还说,这是丰收的吉兆。”栾祁说,眼睛弯成两道浅弧,脸颊浮现两个酒窝,“父亲仍然非常忧虑,派人嘱咐我一定要督促人去修水利。叔鞅正好随行,还走过来和我说话。恰好阿鍼也在,他们俩谈得格外兴奋,手里就差两柄长剑,否则栾武子肯定派人问,‘为什么大厅有铿锵之声?’我甚至可以料到,叔鞅会说‘范氏惯于操弋弄戟’,阿鍼则会拍手附和。”

“如此看来,栾、范二家的交情,确实是毁在栾桓子手里。”庄姬摇头感叹,“你们范氏皆为善战之辈,娴熟甲兵。令尊则不失祖宗风仪,子弟多身强体健。相较而言,公室到底是没有足够的粗柱子,晋宫的屋顶总有一天会塌下来。”

 

“公室有所作为者,皆命不久矣。”思及景公暴卒、厉公被弑、悼公早逝、君彪无为,栾祁缓缓顿首,侧耳倾听对方的见解。

“唉,寡君这个庸碌性情,或许是他的幸运,但一定会给公室埋下祸根。耽于女色,居于豪堂,寡君一味斗富,却不知人心离散。”庄姬叹道, “赵氏则是不会安排柱子的典范——贾季的描述实在是形象:成季乃赵氏冬日。原邑看似一片荒芜,幼苗却可以在厚雪覆盖下潜滋暗长。”

“成季谦恭仁善,然四子皆不及父。”栾祁接道,“伯同继原,括任公族,却没人知道怎么为原邑松土,宣孟谋划付之东流。”

赵衰谥号为 “成”,曾担任原城的大夫。其妻君姬氏乃晋文公女,在季隗归晋后迎回叔隗母子,甚至自请下堂。赵盾素念成姬恩德,后来让赵括担任公族大夫,自己则担任旄车之族,不仅是变相将嫡支名分归还给君姬氏一系,而且增强了赵氏原本就极为庞大的势力:此时已有温、原、屏、楼、邯郸五大家。

“宣孟代位,自是万物复苏。”庄姬微微一笑,“这位‘夏日之日’有堪称翻云覆雨的手段,因此名为赵氏的植被可以迅速攀爬,在骄阳的沐浴下显得繁茂而壮观。可惜,由于赵氏缺乏绵绵春雨的滋润,这些新长出的植株杂乱无章,根浮浅土,又过度吸取水肥,导致其他生灵饱受折磨、苦不堪言——最终酿为下宫之难。”

“当然,也有的人会说这是原屏之祸,或者孟姬之乱。这未免极为可笑,我虽不足以与成姬并列,但更不是祸及家国的骊姬,他们高看我这只纤纤素手了。”她瞥了栾祁一眼,艳红菱唇发出森然之音,“况且,这片土地的名字是晋,其疆域应该被握在诸姬拳掌之中。”

 

“不愧是另一位君姬氏!”栾祁转动着手腕处的白色玉镯,朝女公子扬起眉毛,“不过,若执掌要务者应为诸姬,为什么如今的正卿,却是我的父亲?”

“我先道一句恭喜吧。”赵庄姬掩唇而笑,凤目流转,“因为悼公的正卿,是韩献子与知武子。”

中行氏的荀偃也是执政大夫啊!栾祁几乎脱口而出,却在电光石火之间生生止住。晋周归国,栾书卸职,韩厥超拔;韩厥告老,荀罃继任,这位正卿的侄子却依旧是上军将,在角落里不沐天光。若非偪阳之胜,以及父亲谦让,他根本不会进入到悼公的视线内。

这一切的缘由,只是荀偃与栾书同在朝廷,于是两人的脖颈都曾经被刺骨冰锋紧紧相逼。之后,他们在最寒冷的冬日里,怒而夺刃,反戈一击。但是,执着于复兴公室的悼公,怎么会原谅卿族犯上弑君?

“中行献子负于公室,然不负于国,可称大丈夫也。”栾祁喟叹道,“可惜悼公与献伯都没能看到晋军渡过大河,再度奔驰于姜齐丘陵。”

讨伐齐国之前,主帅荀偃突然头生恶疮,病情恶化不幸去世,死不瞑目。士匄负责为他梳洗,终生愧疚的执政大夫却怎么也没有张口,含住辟邪除秽的洁白玉璧。

 

“献伯能入土为安,你家阿盈‘卒事于齐’的建言功不可没。”庄姬话锋一转,“这孩子以后必然像他的祖父,有所作为。”

“不可能了。”栾祁闭合眼睛,轻声道,“纵使父亲愿意手下留情,后面还有一个不会放过栾黡子嗣的士鞅。”

庄姬惊呼道:“阿盈也是你的孩子!范氏的后人啊!”

“你放过原同、屏括吗?他们放过胞弟楼婴吗?”栾祁捂着嘴,被刻意压低的笑声漏过指缝,“三郤放过伯氏吗?先都放过先克吗?曲沃三公放过晋室六侯吗?献公不仅是杀尽桓、庄之族的后辈,而且是逼死恭太子的父亲呀……”

赵婴奔齐,伯宗丧命,先克死于内乱,曲沃代翼更是一段血腥历史。庄姬沉默良久,才道:“阿盈是在望日夜晚出生的吧?比起赵、知二朔,他受过满月月光的沐浴,理应与知氏孩儿一同平安长大。”

“知盈无疑是个孤儿,但他仍有中行氏的伯父看护。栾盈的叔父栾鍼,殒命于迁延之役,殷血在秦土里流尽。”栾祁声音凄厉,“我只希望,在料理完栾黡留下的烂摊子后,阿盈的福分还没被磨完。他已经一无所有了。”

 

未等庄姬说话,她掀起眼皮,剪水双眸僵在微陷眼窝里:“现在可以叫桓伯了……这种人只有死才能让人安心。不,他死了也能折腾出一堆腌脏事。”

“听起来倒像是宣孟呢,尽管我没能想象出他披头散发的样子。”庄姬扑哧一笑,试图活跃气氛,但是短暂的欢乐立刻在寒气里凝固,室内只横亘着严冬肃杀时的沉寂。

赵氏下宫之难后,晋景公梦遇厉鬼,惊得自己连连后退。尽管魂魄大呼“杀余孙”,但是温文尔雅的赵衰怎么会如此不顾形象?于是,众人皆认定,是赵盾借成季之名,行截麦之实,并且导致国君受惊过度,溺毙茅厕。

“宣孟好歹会顾及后世,再有霸道失德之行,也没有斩断自己的血脉。”栾黡的妻子惨笑,“他想学先縠那样当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,又不敢真的招引翟人攻打绛都,更做不到和贾季一样坦然离去!身无魏锜神箭之能,心无赵旃决断之勇,只会仗着自己是武伯之子、栾氏宗主,二十几年都窝在下军,将自己的名字缀在副将的功劳前面!”

栾黡从一开始就对这场婚事不以为意。他以为自己是一匹足够健壮的战马,可以在战场任意驰骋。然而,他缺乏父亲栾书的才华与忍耐,更缺少合适驭主的长期指挥,所以他习惯于横冲直撞,率性而为。大家都顾忌他的疯劲,不敢用绳子套牢这位公室后裔——或者是,懒得出手收拾这个莽撞的卿族子弟。

栾书执政时期,他尚顾虑于家族联盟,行事略为收敛,不敢对自己太过分。等到祖父一心祈死、公公卸职归府,栾黡就再也没有和她同房过。幸好,他也没有选择通过某些强制行为,向她宣泄自己无处消耗的精力。

由于范氏厚待女儿,交予十里红妆,所以她的衣裳尚为绫罗。但是,在锦缎充填的怀抱里,婴儿不得不吞咽冰冷的奶水,像一个在凛冬里咀嚼寒霜的饥民。

“那一天,阿盈坐在我的膝盖上,用软软的童音背诵诗篇。阳光从窗洞里倾洒入庭,浸得人浑身暖融融的……没想到,突然有人一脚踢开了门,木板撞击墙壁,发出雷霆巨响。”

 

作为下军将的栾黡,没有听从主帅荀偃的命令,径自与副将魏绛率兵归府。当时,他的面色黑得可怕,扭结的面部肌肉恍若乌云积聚时隆起的墨色边缘:“还愣在这里干嘛?”

他一边不耐烦地说,一边抛下笨重的盔甲,旋即大踏步地走进房间。几件沾有大片汗水的衣物飞越屏风,摔在不知所措的母子面前,正好摔在歪躺地面的铁衣旁边。

栾祁拍拍儿子的脑袋,示意他先出去。等到栾盈的背影消失,栾祁才柔声道:“妾身驽钝,所以夫君若有要事,请明说于愚妾。”

栾黡从屏风后转出,换着素白长袍,俯视屈身行礼的妇人。他粗粝的手指强行捏起她的颔骨,目光却越过她端正典雅的发髻,冷声道:“我刚刚接到消息:阿鍼留在营地里,和叔鞅待在一块。你最好为我的弟弟祈祷吧,范氏之女。”

“妾为栾氏之妇,况且育有您的长子。阿鍼乃夫君幼弟,妾怎么不希望天降福于他?”栾祁抬起头,直视男人眯成细缝的眼睛,“倒是夫君赶着回来,想必是极为疲乏,请让妾命人服侍……”

“算了吧。”栾黡松开对她的钳制,将门撞回原处。厢房又响起“砰”的一声,像是两把短弋相击之音——光滑的刀面犹有猩红色的血迹,锋利的刃尖则挑破了妇人宁静的生活,满簇花团瞬间凋零,五丈黑麻掩埋残骸。

时间的车轮陡然加速,接回了栾鍼的棺木,也载走了士鞅的率真。原本,栾祁想拾起破碎的布料,重新编织成绸缎,却没能在弟弟奔秦之前找到合宜的锦线。三年以后,范氏叔鞅回国,盟书蒙尘日久,裂帛之音可闻。

 

“之后?针自然是撅断了。即使有人策马扬鞭,也只能捞到铁屑。”她徐徐绽开笑容,丹唇在雪白肌肤的衬托下愈发浓艳,仿佛那不是胭脂的点缀,而是朱砂的集萃。

庄姬凝视着她的侧颜,半晌而道:“当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……自然是不认同成姬,但我依然希望仿效她。”

“成姬、杜祁等诸位深明大义,自是值得你我尊敬。宣孟尚念主母恩情,可他只报一人嘉惠,实为损毁公室之臣。”

杜祁,原本是恭太子之傅杜原款的族人。文公过秦归晋后,因为偪姞为太子生母,季隗出自翟狄之族,所以杜祁推让名分,位列第四。晋襄公去世后,由于其子尚在襁褓,赵盾遂称贤杜祁,欲立公子雍;然而,狐射姑以辰嬴为宠,遣客于陈,故赵盾使人击杀公子乐。后来穆嬴抱子,哭嗣襄公,灵公却傲慢无礼,兼有多次刺杀权臣,最终小命殒于桃园。

另外,尽管晋文公是驱逐成年公子出境的决策者,但是提出以卿族子弟代替公室后裔的人,正是位高权重的赵盾。从此以后,权力只是卿族的残酷游戏,公族不过是任人摆布的棋子。

 “确实是。” 庄姬语气平淡,“可是她们根本没有选择,成姬子幼,杜祁似寡,无解之局怎么可能让人称心如意?齐姜劝勉文公图强,联合舅犯送君出国,最终班次尚次于杜祁。你我又不可以死谢罪,只有苟且偷生俟候来日了。”

“不到他日,怎知自己是鲁国文姜,抑或是卫国宣姜?她们还都是齐僖公的女公子呢。”

宣姜年长,原本为太子伋的夫人,怎料卫宣公见美色而强娶之,生公子寿、公子朔二子。在公子朔欲为太子,太子伋与公子寿双双殒命之后,齐襄公为安抚敌对势力,竟将宣姜改嫁于宣公之子公子顽,又为卫国内乱埋下祸根。

文姜乃鲁桓公夫人,出嫁前已与兄长齐襄公私通。鲁桓公得知此事怒责妻子,齐襄公遂灌醉妹夫,命人折断鲁国国君的肋骨。由于鲁桓公命丧齐国,尽管即位的是嫡长子太子同,但是文姜甚少踏足鲁国,仅在处理政务时展现其出色的政治才华。

“妇人哪有什么高深计策,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了。”庄姬将脸旁的碎发拨到耳后,“郑国祭足之妻有言‘人尽可夫,父一而已’,但一切纵横捭阖都是处于士人股掌之间,女儿身只能在夫家与娘家之间抉择。”

“也许每个女人都有过憧憬吧……可惜美梦如易碎琉璃,有几个人是被视同珠宝?更多的是被弃置若泥。”栾祁忽而微笑,“听起来,你比我幸运太多了——根本不必为公室挂怀。栾氏对范氏恨之入骨,反之亦然,但强大的姻亲是我的立足之基啊。”

 “这没什么可羡慕的。”庄姬摇头道,“赵孟的确是位很好的丈夫,我愿意躺在他的臂弯里不问世事,而他会私下里纠缠起我们的头发。但是,我本来是一柄劈向赵氏的利剑,是一张网罗赢姓的皮囊。”

栾祁偏了偏脑袋,双眼眨动:“突然想起穆姬嫁秦时,史苏有言‘为赢败姬’。这可不只是韩原之役的应验,更是权臣兴现的预兆。不过,姬姓衰而不亡,后辈更胜前人。”

“盈虚之数,自从天道。姬姓衰微已是必然,若无赵氏,亦有他氏虎视眈眈。”赵庄姬仿佛没听出弦外之音,极其从容自若,“郤氏绝胥,而临灭族;武伯弑君,而卸正卿,正也。”

“栾氏原本还是公室侧生的枝芽呢……二姬霸政,也不知道是有趣,还是悲哀。”

 

“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,生存并非易事,又有何暇伤春悲秋。”庄姬再次摇头道, “对了,你知道为什么赵庄子讳朔,而小赵孟唤武吗?” 

“我不知庄孟生辰,无从推测。赵孟之名,可是晋败于邲的缘故?”

 “你看,他们仍是有点贪心的,赢姓的男子永远都在惦记别处的土地。不过,这怨不得他们,毕竟谁希望邻居是粗犷无礼的翟狄,或是朝令夕改的荆蛮?”庄姬叹息道,“他们都是堆积在寒松针叶处的冰雪,洁净而晶莹——可是,白雪需要的是强劲横柯的支撑,而不是行将就朽的空干。”

“否则冰雪崩塌,散于茫茫白地。如果任其腐朽化为尘土,树墩也不可能冒出新芽、抽出长枝。”栾祁低头苦笑,“但是,这块皎皎白雪又可以待在哪处枝桠呢?赵庄清明,范文睿智,但是谁去压制栾武子?难道要祈祷悼公复生吗?阿盈才得到下军佐的位子。”

赵朔于邲之战时,在两位叔父强词夺理后,挺身而出支持栾书;士燮于栾、郤相斗时,为避其锋芒而寄望死亡。庄姬沉默多时,才答道:“栾武子所仿效的是赵宣子。你的祖父没有做错选择,避其锋芒总比不自量力要好。”

“刚刚让您见笑了。实际上,若悼公在世,阿盈更受掣肘。”栾祁摇头道,“若无祖辈威望,又非公室族裔,仅凭武伯弑君,栾黡必失卿位。”

“你不必太过悲观。吾子也是首任公族大夫,从新军佐跃至上军将,而今班列亚卿。”庄姬目光灼灼,“栾氏五代都曾在下军担任要职,如今又有魏绛庇护阿盈,汝子处境总不会比韩献子更糟糕。”

 “韩献子亦是孤苦,然而否极泰来遇到明主,倒是阿盈能去哪里找司空季子!三郤之族富可敌国,胥氏坟头杂草过膝,胥臣想必也后悔推荐郤缺吧。”栾氏主妇哂笑道,“纵有栾贞子托福,使阿盈复得城濮大胜,国君还享受着靡靡之音,又怎么会去考虑庙堂之事?”

“朝间尚存君子。”

“父亲志胜宣孟,而赵氏、韩氏等新兴卿族尚不可抗衡,羊舌氏、祁氏等公室后裔又弗如远甚。”栾祁语气哀切,泫然欲泣,“况且,促成下宫之难的人,是阿盈的祖父。庇护赵孟长大的韩氏,若没有落井下石,也算是以德报怨。”

亲手造成敌对局面的赵氏宗妇拢起烟眉,低声道:“唉,你们这边的确是寒霜兼逼啊……中行氏是范氏姻亲,而知氏依附中行氏。叔向为傅,然寡君微之;乐王鲋乃君之喉舌,不可期也。”

“林场越冬之时,农人多砍枝蔓,可惜我才明白此中道理:独木本就难立,又有风雪交加,摧折之日近矣。”栾祁绞着自己的手指,“若我扫除积雪,或可徐徐图之……栾氏,实际上是第二个赵氏啊……”

 

庄姬声音沉稳:“前车之覆,可以鉴。”

“那么,请从我开始吧。”栾祁面色苍白,越发显得红唇染血,“栾黡生前聚敛财富,以为陪葬,可惜他没能熬死我。剩余的不义之财,当由执政大夫清点,再交还给国库。”

赵氏主妇又一次睁大双眼:“难怪你选择会见州宾。原来如此!”

“庄姬是过来人,也很清楚:我的运气只能选择攒着使。”栾祁转头而道,耳边镶金珠珰光彩炫目,“既然父亲选择了走赵宣子、栾武子的道路,那么栾氏将是错一步而万劫不复。”

“知父莫若女,你果然不是寻常之辈。”庄姬扬眉赞赏道,“青出于蓝,而胜于蓝!”

“唯一的缺憾,就是我永远失去了儿子。”栾祁又垂头道,“不过,那样也好。”

栾盈是她十月怀胎的结果,是她的骨血所化成的躯体。然而,他永远姓姬,正如自己永远姓祁。一旦他决定脱离母亲的怀抱,必然会奔向族人,振翅而飞。

庄姬会意,颔首道:“对于阿武而言,赵旃既是族叔又是表哥,况且他受韩氏教导,我凭什么责怪他不近公室?厉公韬略止于劫持,悼公用贤极尽所有,即使至晋彪为君,半大孩子也不易出头。”

“若是阿盈周游列国,此生必颠沛流离,血脉却可以留存,总不至于亡命故国。”

“既然巢穴摇摇欲坠,雏鸟不如凌空飞翔。”

栾祁掩面而泣:“这竟是我能为他做到的事了……孤魂野鬼飘荡郊外,还能留有什么人间温情?我只能选择远远瞧他一眼,在他察觉之前转身离去。”

“你并不会纠结于此。”庄姬恢复淡漠,“我没有去九原的胆量。你则是不愿意与他同墓共穴。”

“是的。”栾祁声音仍有哽咽,“请等一下。我不认为,你前来栾氏府邸的理由仅是赵庄子。你也是为了……赵孟?”

贵妇挺直的腰杆垮了下来,背影越发瘦小佝偻:“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。”

 

栾氏少主驾车回府时,绵绵细雪不断飘落,在青砖石板之上又积了一层杨絮。将缰绳抛给下人后,他立刻跳下摇晃的马车,一边接过暖炉,一边提裾奔跑,顾不得跺走皮靴底部的雪,便匆匆冲入灯光昏暗的堂屋。

“主君?”羊舌虎连忙上前。好在栾盈及时刹住脚步,将空闲的手搭在壮美男子肩部,“魏子突生疾患,病势沉重,盈担心他时日无多了。”

坐着的辛俞起身,行礼道:“俞已经遣人送药至魏府了。”

“那就好,盈在此谢过您了。”栾盈喘着气说,“不过,盈还要拜托辛君做件事情:稍后给盈一份府内管事的名单。”

“诺。”辛俞再次行礼,目送走向主母屋室的少主,心头涌过一阵不安与担忧。

往常,栾盈会仰头望向廊柱的彩绘,或者是观赏庭院内的疏朗植株。此时,他却没有丝毫风花雪月的兴致,仅仅在听到扑扇声音的时候,才略略瞟过光线暗淡的屋檐。一只乌鸦刚在雪粒之中穿梭,栖落在某根横梁之上,发出并不悦耳的啼鸣。

“恭喜主君!瑞鸟临宅,栾氏必兴!”羊舌虎也察觉到小鸟的动静,朝低头前行的栾盈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。

迎来赤乌固然是美言佳谈,可是这完全不符合时令。年轻的公族大夫没有展现出喜悦,只闷声回应了宾客。毕竟,他即将踏入母亲的住处,向她禀告自己将会彻查账目。

不久之后,望着亏空的账目,这位栾伯会意识到,自己置身于绝望的潮水,被命运的潮汐所拍打,而且恐无平安永宁之日。他白皙的手指将在墨水沾染之处止不住地发抖,愤怒使他握紧拳头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。纵使壁炉烘烤正盛,他仍觉有片砭骨寒霜逼于颈侧。

这种恐惧将会指导栾盈,在众叛亲离之后,路经成周,停驻荆楚,暂居东齐,也牵引他返回曲沃,率兵攻绛,迈向其昙花一现、流星陨落的宿命。

评论(7)
热度(95)
  1.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 

© 青き時代 | Powered by LOFTER